自由與墮落

●文/吳若權

「禁欲」是盲目而痛苦地克制自己想要的慾望;
「修養」是在善待自己和尊重別人間,找到平衡。
自由的可貴,並非為所欲為,
而是懂得自我負責之後,理性地平等對待所有的人。


這場演講活動,由北大新聞與傳播學院負責場地聯繫,邀請全校師生參加,設定兩個主題,分別是「生涯規劃」與「媒體運作」。他們很興奮可以吸引到這麼多人參加,我卻擔心才疏學淺,辜負他們的期待。

出發前往中國旅行的前夕,北京夜裡初降瑞雪。電話那頭,傳來驚喜與歡呼:「好兆頭,歡迎你!」主辦單位的熱情讓我感動,也體會到些許的壓力。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有好運,但我此行只不過舉辦幾場演講及簽書會,朋友們慎重其事的態度,常讓我誤以為要去做一件多麼困難而危險的事。

「不是啦!」主辦單位的演講活動策劃人解釋,最近在北大的演講很難辦得成功,因為場次太多了,而且同學們的要求很高,許多場次的聽眾席上坐不滿五成,其中還有人聽不到半場就離席,演講結束後還會有人「踢館」,對主講人提出令人尷尬窘困的質疑……。直到正式決定開講的前幾天,他們還頻頻徵詢我的意見:「要不要臨時取消?」

大家好意地提醒,要我更加謹慎小心。每年演講場次超過一百五十場,其實每一場我都是用很認真、也很自在的態度面對,友善地與朋友分享生命的經驗,互動的感覺很溫馨,所以很難想像那種劍拔弩張的刺激,但既然都安排好了,也樂意給自己一個全新的嘗試,鍛鍊自己的勇氣。

一路從廣州、上海到北京,大雪稍歇,屋瓦及草坪上仍有白雪覆蓋的痕跡。接機的朋友,指著折斷的殘枝說:「茂盛的綠葉還沒有落盡,鵝白的大雪就紛飛降臨,承受不起重量的樹枝很容易被壓斷了。」

◎北大學生的神情裡,展現既活潑又認真的特質

傍晚抵達北大時,氣溫很低,校園裡飄著濃濃霧氣,連不遠處的燈火都顯得朦朧,很像是戴著厚厚的眼鏡吃著滾熱的湯麵,聞到美味卻看不清料理。工作人員引領我進入演講的會場,前、後門都已經擠滿了聽眾,連講台的方寸之間都幾乎空不下來。主辦單位放心了,我才開始緊張起來。

面對講台底下熱情的聽眾,尤其是一路站著聽完兩個小時演講的朋友,談笑風生之間,我習慣性地感到內疚。深怕他們站得太久了,過度疲勞。沒想到持續兩小時,沒有人中途離席。聽眾們一邊笑、一邊抄筆記。活潑與認真,在北大學生的神情裡,有著很巧妙的聯繫。過去,我曾經到過數百所學校演講,校風差異很大。活潑的學生,多半不夠認真;認真的學生,多半不很活潑。北大,是個例外。

演講結束之前,我留了半個鐘頭的互動時間,接受聽眾的提問。原來擔心的「踢館」情況沒有發生,倒是聽眾們問了幾個頗有深度的問題。

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很資深的女性前輩,穿著一襲藍袍,戴著圓框但缺了一隻腳的眼鏡,很認真地提問:「你認為社會主義好,還是資本主義好?這兩種主義將往哪裡發展?」看她的樣子,肯定是學富五車,想必心中自有定見,身為後生晚輩的我,實在不敢班門弄斧。而限於時間,也不容許當場跟她詳細討教,只能言簡意賅地回答:「往人類未來的需要去發展。」她露出滿意的笑容,大有「孺子可教也!」的欣喜之色。

還有一位年輕的男孩提問,他的個頭不高,神態冷俊,眼光雪亮,一口白牙。「自由,是否帶來墮落?媒體的發展,是否也印證了這個道理?」

他的問題,發人深省。他的表情,令人心疼。我的看法是:「正因為自由可能觸引人性中墮落的因子,所以更要藉由自我的修鍊,以對抗地心引力,才有飛翔的意義。」聽完我的回答,他露出盡釋前嫌的微笑。

◎自由,是不做自己想做、但不該做的事

演講正式結束,大部分的聽眾人留在現場。我問他們:「為什麼不離開?」他們說:「留下來自修。」演講活動的主持人莊明同學告訴我:「開始演講前的一個鐘頭,就有很多人來佔位置了。」北大學生勤學用功的精神,不只令我敬佩,也讓我對台灣的大學生,有了另一層憂心。相較之下,台灣的大學生似乎還不夠用功。

夜霧染白了沉重的暮色,更何況將近晚上十點,北大的教室依舊燈火通明。幾位同學堅持要歡送我走出校園,其中包括那位提問「自由與墮落」的男同學,他淺淺地笑著,化解了臉上冷酷的表情。有一種「知心」的感覺,在我們彼此之間交流。

這幾年來,香港和台灣媒體界所呈現的亂象,恐怕讓許多未曾歷經資訊爆炸造成混亂的人們感到不解與憂心。其實,這牽涉到「媒體素養」的課題,必須要全體閱聽大眾的媒體素養達到一定的水平,整個傳播環境才能展現「自由」,避免「墮落」。即使是像歐美等媒體發展逐漸成熟的國家,閱聽大眾依然得很努力才能在「不被媒體牽著鼻子走」的掙扎中,重新找回理智。

自由和責任,不可分。盧梭說:「人生而自由,卻無時不在枷鎖之中。」這句話應用在媒體運作上,也說得通。儒家思想支持自由的理論,是基於「人性本善」的前提才能成立。如果,我們不能自我克制人性中邪惡的那一個部分,過度的自由,加上商業的引誘,勢必無可避免地帶來墮落的結果。

我的朋友是台灣某知名週刊的主編,他跟我說:「不管當期雜誌的內容如何,只要封面用的是清涼美女的照片,銷售量就會很好。如果換上比較沒有情色刺激的照片,銷售量就急轉直下。」台灣電子媒體為了刺激閱聽率,而習慣採用腥煽色的技倆,導致社會風氣低俗化,也讓學者專家感到憂心。

其實,媒體的呈現方式,多半反映了當地閱聽大眾的心靈。貧乏乾枯的內在,長期依賴很多的怪力亂神來填補,卻換來更多的空虛。

我認為:心靈的自由有三個層次:(一)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;(二)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;(三)不做自己想做、但不該做的事。很多朋友聽了我指出的第三個層次,笑說:「你鼓勵禁欲。」我並不同意。比「禁欲」更合適的形容,應該是「修養」。

「禁欲」是盲目而痛苦地克制自己想要的慾望;「修養」是在善待自己和尊重別人之間,找到很自在的平衡。

一位好朋友跟我分享很有意思的一句話:「『忍』,是心字頭上一把刀;『悟』,是心字旁邊一個我!」自由的可貴,並非為所欲為,而是在學習能夠自我負責之後,理性地平等對待所有的人,免於群體的墮落。當人們的修養可以到這個程度的時候,就不在受到抗地心引力的作用而墮落,可以飛翔在美好的天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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