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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裡不知身是客。這是我第二次前來,卻感覺和這個地方相識已久。在印度普納社區。或許只是因為我一直都在尋找如此平靜祥和的感覺。

每天浸沐在平靜的氣氛中,和自己內心深處的能量溝通,我也變得十分敏感。

做完絕對費體力的早課,在熹微的晨光中發著呆,冷不防一隻肥鳥從天而降,對我俯衝過來,我手上的燕麥粥潑得一桌子都是。

‧ 不要成為在精神上乞食的人

這個城裡,有許許多多的老鷹,我且親眼看過一隻老鷹叼了一條青竹絲,停在我眼前的鳳凰樹上享用,我心頭一怔,哪有這麼笨重的鷹?低頭一看,原來是一隻孔雀。牠像一隻庸庸碌碌的母雞,在餐桌附近覓食,不時抬頭看我,我把手上的薄餅施給牠。沒多久,我對牠不斷的乞食感到相當厭煩。

在所謂的靈修經驗中,厭煩與愉悅一樣無所遁形,常常浮出意識的表層。這樣的厭煩,並不伴隨著焦躁的情緒,只是一種「忽然明白它一直在」的察覺。牠讓我想到一些在過往生命裡,不斷在精神上乞食的人。

彷彿在額頭上刻著「天可憐見」的人,一剛開始會讓我這種自認為有俠骨柔情的傢伙興致勃勃的想幫忙,初初在情緒上「餵養」他的時候,也情不自禁的有點虛榮心與成就感,但不久這種興奮隨即被厭煩所取代,心裡想:你到底有完沒完?為什麼我越幫你,你越脆弱?我像一頭驢子,身上載著一大坨棉花入了河,沾了水的棉花越來越沈重,終於連走都走不動……除非逃走,否則我們也會在情緒漩渦中滅頂。

很多人都當過這種苦命的驢子。

這是曾讓我朋友慘烈的愛情故事:

為了同情她,所以有了愛情,愛情的初始是熱情,好像使她周圍的薄冰稍微融解了些,這種改變,使得拯救者的頭頂上有了聖母般皎潔的光輝,然而,她有形或無形的要求與抱怨與日俱增,逐漸侵蝕了愛情的面相;也許只是稍稍忽略了的感覺,她就在午夜的電話裡揚言要自殺。

這件事糾纏了幾年,他發現自己形銷骨毀,已經不堪負荷,兩人眼看要同歸於盡,他終於狠心決定要逃開。換了電話,換了工作,換了住家,但還是免不了她的糾纏,她總是淒厲的說:你怎麼可以不為我負責任呢?

過了好些年,等她找到新的拯救者,他才漸漸恢復自由。

‧ 你無法替別人活

不只是愛情,我也遇過一種朋友,遇到我像攀住浮木,我熱心的將新的生活方式介紹給她,期待她也能分享世界的美麗,從成長期封閉的環境與低自尊中走出來。一開始確實有相當的成就感,後來發現自己變成她唯一的枴杖∣∣如果撤掉自己的功用,她一樣無法站立,並不打算承擔自己的重量。三天沒打電話給她,她會抱怨:「妳是不是忘了我?」哀哀切切的想證明,我在妳心中有多重要?

她不是你所想像的同性戀,但所做所求卻像在我的精神血管上吸血。雖然已經沒有再聯絡,偶爾在街頭看到與她類似的身影,我還是會不寒而慄。

如果這種精神上不知節制的仰仗,出現在無法擺脫的血緣關係上,常是一輩子的苦惱,拯救者往往被吸乾了精血,而不自知。關係不知不覺的掉入惡性循環:他痛恨那個毀掉自己生命中所有美好時光的責任,卻又以此沾沾自喜。

精神上擅長乞食的人,也擅長用精神上的勒索。他不斷的把自己的人生責任轉嫁給「值得信任的人」,以求減輕生命的重量,然而並未意會到,越想卸掉自己該負責的部分,只會一日一日的感到生命中無法承受的沈重。

我們再怎麼俠骨柔情,都無法真正替別人活,遲早得喊停。

畢竟沒有人能夠日日當精神上的血牛。

一隻像母雞的孔雀,竟然讓我想了這麼多?

‧ 性騷擾的試驗

只能從性上面尋求身體觸覺的刺激,人們反而將所有感覺囚禁於狹侷孤島。

自己身與心之間失去了聯繫,所以只能藉由言語問:你愛不愛我?在不在乎我?你對我是真的還是假的?

所有的天真被文字障蒙蔽。越懷疑越失真,越想追根究柢,心越迷失。

其實,我們的觸覺或直覺是優良試紙。

‧ 肢體所傳達的感覺是直接的

上完第一天的繪畫課,黃昏時我馬上遇到兩隻「蒼蠅」。簡直是課後練習題。

奧修社區不禁止談戀愛,也習見人們在校園裡以擁抱做為打招呼的方式,因而難免有人想混水摸魚。無聊男子會物色新來的女人,東方女人因溫文有禮、不懂拒絕,常成為揩油的目標。

在全校區一起進行的動態靜心課程後,有一個年輕的印度男子從背後叫住我。他說動態靜心時,他就在我正後方處,「妳發散出來的能量很美,我感覺我們早已熟識,很想知道妳的名字。」

方才我自得其樂的跳舞、打坐,根本沒看到他。餓極了的我只想去吃飯,出於善意,與他寒暄幾句後即向他告辭,他直接問我,晚上有空嗎?

我對陌生人的單獨邀約並不放心,很直覺的對他說,我已有約。

那明天中午呢?他窮追不捨的問。我說我有課,不知何時下課。他說,我就在這裡等妳,我們聊一聊。

我應該懷疑他的意圖嗎?還是應該學會對每個人都放心,不要懷疑人家的意圖呢?嗯嗯,好吧。心中有一個不想讓別人失望、習慣討好的聲音草率的替我答應。

他很高興的說,那明天見,我們擁抱一下道別。

我想,大方一點嘛,擁抱又沒有曖昧含意,何必小家子氣。他彷彿陶醉在這樣的擁抱中,而我的直覺卻是雞皮疙瘩滿布手臂。

肢體所傳達的感覺是很直接的。

是的,我深覺噁心。

我越想越不對,半推半就的草率答應使我如鯁在喉。

‧ 別再浪費拒絕的權利

當晚我享受著一個人的夜生活,參加社區的華爾滋舞會,又遇到一隻法國來的肥蒼蠅。在不斷交換舞伴的舞曲裡,他企圖一直鎖住我,在我的耳邊不斷唸著他的押韻詩,說他想跟我跳一整夜的舞,問我舞會後可不可以聽他傾訴衷曲。然後他的手攬得越來越緊,肥肚子離我越來越靠近……已經把部分遮住直覺的東西讓畫布吸走的我,被強烈的噁心感襲擊,我當場掙脫,離開舞會。

在夜色中獨自行走的我越來越生氣。氣到我自己都不明白,為什麼要如此憤怒?我一直喘氣,直到我明白,這樣的憤怒其實經過某些年歲的累積,只是被這兩隻性好漁色的蒼蠅觸發了。問題不在他們,在我。

就是像這樣的天堂和烏托邦裡一樣也有壞東西--我為什麼要為那些心術不良,拿靈修獵豔的登徒子生氣?可恥的人是他們又不是我!我為什麼要生氣?

我其實是在為過去某些直覺不可、卻半推半就接受的經驗而生氣!

‧ 最好的拒絕理由就是不要找理由

過去的我,不也常因「不好意思」,而半推半就的接受自己不要的東西,這種事常常發生?接受一個不想接受的吻,回宿舍猛刷牙;接受一個明知自己不想做的工作,花了力氣還空留遺恨。「不堪回首」的事情,不斷的在記憶中輪番上陣;明明你在傷害我,我還在為你找藉口拖延迫害期;所謂不堪回首的往事,並非當時迫於無奈而接受,而是因我無視於直覺,為了討好,委屈自己。

我的憤怒來自於:自己花了許多光陰,浪費在我不要的人生之中。

第二天中午,我找到那隻印度蒼蠅,告訴他,我要上課,沒空。他還不識相的追問:那黃昏行不行?晚上行不行?

我忽然發現,如果找了理由拒絕也沒用,最好的拒絕理由就是不要找理由。幾個斬釘截鐵的NO迸了出來,我揚長而去,心裡痛快無比。

‧ 星空下掉落的漿果

有兩個夜晚,我們在星空下作畫。印度冬季乾爽溫潤的風,使我的感覺像一塊快在口裡溶化的太妃糖一樣甜美。作畫的時候,「鏡子」老師請來一個樂隊,中提琴和古老七弦琴的聲音嬝嬝環繞,歌者吟詠著沒有語言脈絡的詩篇。

她要我們畫夜晚的風和樹。

我選了一個僻靜的地方,點起了幾盞燭光。

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從何下筆,我沒有畫過夜晚。在台大唸法律系的時候,為了逃避在刻板條文中逐字推敲的壓力,我花了不少時間在一個私人的水彩畫室裡。

一直記著自己是個「優等生」,就看不到真正的自由自在。

想逃離刻板無味的生活時,往往掉進另一個刻板的陷阱。我汲汲捕抓著靜物方寸之間的光影變化、比例與景身,果實的紋理及布幔的細微縐褶。

往往花了好幾天,才完成一幅靜物水彩,腰痠背痛疲憊的我固然得到成就感,然後,心裡浮出一個問號:

如果你要畫得那麼像,不如就去學照相,不是更快嗎?

刻板的其實是自己年少的心。心中蠢動的能量在各種無形的柵欄與框架中燙熱滾動,想找出口,卻還是坐困迷宮。

想求好心切,不斷的討好著所有約定俗成的規範教條,一味討好著現實存在的影像與是非黑白。一直記著自己是個「優等生」,就看不到真正的自由自在。

年少時的水彩畫還掛在老家的餐桌裡,後來再看到它們,我總會對自己微笑:看!那壓抑的線條就是昔時心境最貼切的寫照。

我從小喜歡畫圖,但並沒有任何驚人的天才,只是喜歡。這是事實,並非自謙。

如今我對自己說:我又不靠畫圖當飯吃,我對於如何揮灑畫布,有絕對不須討好的自由,又何必「應該知道從何下筆」呢?若是自由,就沒有範本。

‧ 因為不甘心,所以有各種可能性

在月光悄悄從散狀雲層露出笑臉的時候,在七弦琴與歌聲乍歇的時候,我將深藍色的墨水潑灑在潮溼的畫紙上。

我有喜歡的自由。至於身邊來回的觀畫者是不是看得懂,是會笑還是皺眉頭,不關我的事。

平常已有太多「應該」,使人透不過氣來。如果處處守著「應該」,我的人生就如薛西弗斯,日復一日的推著那塊應該掉下來的石頭,只要一息尚存,就是宿命,連痛苦和快樂都分不清。

我不甘用一生當那樣的人,所以我四處尋找各種可能,所以我在這裡。

我在這裡,體會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」,放掉某些被我自己用來擋住自己心靈之路的閘門。

星空下微風中,我離紙三寸,像姜太公釣魚一樣,灑上紅墨水做為迷離星光,以白色壓克力描畫百年榕樹仍在成長的強壯軀幹,葉子們彷彿芸芸眾生,在黑與紫的渾渾噩噩中低語。

風吹來,樹上不知名的果實啪啦啪啦打在我的畫紙上,暗褐色的漿汁一起加入顏料隊伍。有些醜陋,但,可以接受。

這一夜我沒什麼成就感,但睡得十分安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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