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禕祺肝臟移植系列故事之一
擦掉淚,也擦掉所有的自責 文/楊慧鉑
生完大兒子梵梵後,每天寵著、哄著也沒想過再生。等到懷了祺祺,和小哥哥打好商量,才開始真心的凝聚一家三口的力量,期待這個新生命的加入。
在懷孕的這段日子裡,小哥哥的愛與喜悅比任何人來得更直接更明顯。他每天要跟小祺祺呱噪好久,每天都要問小baby 在媽媽肚子裡有沒有想哥哥。懷孕三十七週,陣痛了兩天,小哥哥說:媽媽妳不要怕,哥哥帶妳去醫院生孩子。深夜十一點,小哥哥一手牽著我,一手牽著爸爸,走往馬偕的急診室,路燈把我們三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,小梵梵仰著胸,像極了勇士,很難想像他只是個三歲的娃兒而已。
生完祺祺後在劇痛中醒來,只覺得周遭人關愛的眼神未免過多了些,我不過是生了個孩子而已,為什麼社工也來?院牧士也來?護理長也來?還握著我的手,憐憫的看著我?我渾然不知當天的大血崩,也不知道情況的危急,也不知道這個三歲的小梵梵居然為了等媽媽推出手術室,看媽媽一眼,硬撐到凌晨四點才在等候室的椅子上睡著。
生完祺祺的第三天,生理的痛才在平復中,新生兒中心通知小祺祺的黃疸過高要照光,我笑著說怎麼跟小哥哥一樣,真是小哥哥的小baby。
隔天,小祺祺轉入加護中心,我不管任何人的勸說離開病房來到新生兒加護中心,我幾乎是近乎乞求的求住院醫師,無論如何一定要救他,他是我用生命換來的,他是我最後一個孩子了,我不能失去他。這是生完祺祺後第一次的放聲大哭,我不知道未來是什麼?
生產完後十天,我等不到祺祺和我一起出院,探視祺祺的工作就落在婆婆身上。回到家後我不敢走進悉心為祺祺準備的嬰兒房,害怕看到空洞洞的嬰兒床,更怕小哥哥問起我的小baby 弟弟呢?老人家說做月子不能哭,這段日子卻是我一輩子以來哭得最多的時候。
好不容易醫院說祺祺可以先出院了,我把自己裹成北極熊,喜孜孜的幫祺祺辦了出院,緊緊的抱了他一晚,餵他吃奶,為他換尿片,似乎想把這段日子欠他的在一夜彌補完。只可惜,這樣的日子沒幾天,自己又因大量輸血引起的排斥過敏,又被送進醫院,在急診觀察留了三天。
同事來看我,告訴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,我笑著說算了吧!我們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!為什麼這麼說,是感受到了什麼?我也說不上來。
好不容易祺祺滿月了,我抱著他回院門診,黃富源醫師門診室的醫師群居然急著告訴黃醫師說,王禕祺的媽媽來了。
黃醫師摟著我的肩膀輕輕的告訴我,小孩子可能是先天性新生兒肝炎,問我要不要這個孩子。我問他什麼是新生兒肝炎?會怎樣?他遲疑了一會兒,「肝硬化」。我說了一聲「喔!」呆了半晌,我又問他肝硬化會怎樣?換他不說話了,接著他把話題轉了,跟我聊起東南西北,又馬上把小祺祺轉進新生兒加護中心。
幫祺祺辦完住院後,我跑去問了婦產科的醫生,我問他我是不是在懷孕過程做錯了什麼?害了小孩?婦產科醫生問了祺祺的狀況,居然也換他不說話了!
我每天到探視走廊隔著玻璃探視祺祺,他哭我摸不著,他皺眉我哄不到,我能為他做什麼?我為什麼不能為他做什麼?我把自己埋進書堆裡,我不要宿命,我要科學,我要知識,我要知道為什麼?我展開與自己的交戰,我展開和住院醫師的討論,直到有一天,醫師宣佈了我最怕的結果——疑膽道閉鎖,我垮了,我聲嘶力竭的不准住院醫師驟下定論,不准宣判他刑期。黃醫師找了我去,問我要不要考慮再生一個,我搖了搖頭……。
一九九七年元月我們轉診到台大醫院,三十一日,祺祺動了Kasai手術,我跟他爸爸準備了蠟筆小新的漫畫書,在手術室外從這一頭笑到那一頭去,等候室的人覺得我們好奇怪,但是我和他爸爸都有默契,知道這場戰才開始。
術後的祺祺狀況依舊不好,白天爸爸下完課會來看他,晚上回家陪哥哥,時間和空間支解得有些奇怪。哥哥問,為什麼祺祺生出來,爸爸媽媽就常常會不見了呢?弟弟為什麼要住在醫院不回家呢?
祺祺的血鉀一直高得嚇人,夜裡他常因脹氣睡不穩;睡沈了,我又害怕鉀離子過高的心臟問題,總杞人憂天的探探他鼻息。筆記本裡記滿了各種觀察紀錄;台大小兒外科病房的長廊成了最常駐足的地方;我看到的是受著各種病痛折磨的小娃;我聞到的是消毒藥水及薄荷油的味道;幾次感受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;吶喊、咆哮、捶胸、求神,這些來不及享受生命的小娃兒有的還是走了……。
生命是什麼?什麼是值得努力的?努力會有代價嗎?
白天裡,我還是笑得開心,有位年輕的護士看不過去了,心想著這媽媽不是傻了,就是不明白這病的嚴重性,她開始試探性的和我談起祺祺的病。大概是自己表現得還滿像那一回事的,她開始直說這種病的可怕及醫界對它的絕望,勸我盡人事就好了,當他們是來討債便是。
我沒有打斷她的話,但眼眶開始泛出淚水,腦袋裡轉的是:祺祺不是來討債的,他是我求來的小菩薩,他不是來討債的,不准你們這麼絕望。
這下子,護士阿姨也急了,愈急愈說得不對勁了,再生一個好了,算了,那些例子怎樣又怎樣……。
我終於也放聲大哭了,我把祺祺摟在懷裡,旁若無人的哭著。祺祺被吵醒了,瞪著黃澄澄的眼睛看著我,他不哭也不鬧,就這樣的看著我。我把滴在他臉上的淚拭去,輕輕的跟他說,放心吧!媽媽不會就這樣服輸了。
擦掉淚,我也擦掉所有的自責,是不能哭的,我要我的祺祺勇敢,我也要是個勇敢的媽媽。
我還是笑了,我要笑得比以前更自在,既然最壞就是這樣了,我們的任何一項進步就很棒了,不是嗎?爸爸來看祺祺了,我把祺祺交給了他,走出了醫院,幾十天沒有吸到台北的髒空氣了,但是,現在它居然是甜的?
我哈哈的大笑了兩聲,快步的往二二八紀念公園走去,天空是不礙白雲飛的。